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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 六神磊磊、烟雨
一
《天龙八部》里有一个小人物，叫诸保昆。
这个人物实在太小也太平凡了。出场的时候，他三十岁出头，相貌丑陋，满脸麻皮，只在第十三章里出现过一小会，后来就再没戏份了。很多老读者都记不住这个人。
但是他的故事却非常深刻，有着相当的悲剧意义。
诸保昆的职场起步经历非常神奇。他是四川人，就因为这一点，他被山东蓬莱派看中了，收为弟子，训练之后派他到本门死敌 —— 四川的青城派去做卧底。
这一点不知道你们看懂了没有，青城派为了防止被卧底，多年来招聘只爱招川人，至多是西南几省的，山东人是绝对不招的。而蓬莱派将计就计，那好，我们就派一个四川小子来，我们绝不搞跨省监督，我们让你们自己搞自己。
你或许有了个小疑问：诸保昆作为四川人，为什么甘心被山东蓬莱派利用呢？原因是蓬莱派曾救了他全家，诸保昆乃是为了报恩。但他并不知道，那一次被救是被蓬莱派导演设计的。
他的籍贯，以及他 “有恩要报” 的死心眼，就决定了他的命运。
二
接下来的七八年里，诸保昆认认真真地做着卧底，工作主要是一项：窃据青城派武功的机密。
青城派的武功，核心叫《青字九打》和《城字十八破》，向来视为镇派珍藏，秘不示人。然而诸保昆在青城派工作干得太出色了，踏踏实实，诚恳稳重，别人甩过来的活他都接，同事不肯加的班他来加，工作群里，老板点名，他总是第一个说到，积累了不少苦功。
而且他还有一个优点：家里是大商贾出身，经济上很宽裕。逢年过节，他从来不忘了孝敬师父，打点师门上上下下，出手大方。师兄弟们要借钱应急他更是从不皱眉头。
肯干事又大方，这样的人谁不喜欢？所以一步步地，诸保昆得到了掌门和师兄弟的信任，不断晋升。师父尤其对他厚爱有加，把压箱底的武功《青字九打》和《城字十八破》尽数传给了他。
如果把江湖看成一个学区的话，此刻的诸保昆，算是四川片区比较能打的了。
事情到了这一步，他的卧底工作本来已经圆满结束了。老东家蓬莱派呼叫他撤退，回到山东，研究出敌人武功的破解之法，然后屠尽青城派。
可是意外发生了，诸保昆不断推拒，找出种种理由不肯撤走。
原因很简单，卧底的这些年里，他觉得师父没有亏待他，反而是把绝技倾囊以授，故此不忍心叛走害了师父。诸保昆打算再拖延几年，等师父寿终正寝，自己再回蓬莱派，以稍微抵消一点自己的负疚心里。
也就说，这个小小的棋子，不但试图报答蓬莱派，又试图报答青城派。虽然他根本就承受不起这么多的道德重负。
三
然后讽刺的事发生了。
这一年，诸保昆的师父忽然被杀，传言凶手是姑苏慕容。于是青城派满门上下去姑苏燕子坞寻仇。诸保昆当然也去了。
姑苏慕容名气虽然很大，但青城派心想，咱们人多势众，况且咱们的《青字九打》和《城字十八破》也是武林绝学，学全可以 “称雄天下”，未必输给人家。
他们互相鼓劲：山东蓬莱不也是武林大派吗？几十年来，还不是和我们拼得半斤八两，互有胜负？大家齐心协力，不怕不能和姑苏慕容一战。
气势汹汹杀到燕子坞，搞笑的是，却连姑苏慕容的正主都没遇见，只见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十几岁小姑娘王语嫣。
然后王语嫣听说他们是青城派的，就随便点评了几句。注意，真的临场随便点评的。
等于是现场就随口出了篇论文，叫《论青城派绝学 “青字九打” 和 “城字十八破” 之我见》
大意是说，这两门武功吧，真的很一般。
青字九打，有两打是多余的。城字十八破，其中有三破完全是凑数的，用王语嫣的话说，就是 “尽可取消”。
四
“尽可取消”….. 诸保昆等人当场石化。这啥情况？那可是自己的镇山绝学啊。
然后诸保昆还遇到了最不幸的事，因为在王语嫣面前演示了一下青城武功，他被王语嫣一语道破，说这位大哥你的武功有山东蓬莱派的底子啊，别否认。
辛辛苦苦七八年卧底，就被一句无心之言暴露了。
换句话说，你以为天衣无缝的遮掩，在人家眼里，却是一眼就能看破的小伎俩。
诸保昆陷入绝境，师兄弟们把他团团包围，要清理门户。本以为是余则成，没想到活成了风际中。
诸保昆固然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师门的事，没有向山东泄漏师门功夫，但是，谁信？
此时变故又发生了，慕容家的家将 “包三先生” 包不同回来了，听说有川人闹事，火速赶到现场。
来闹事的人，被包不同一顿羞辱加暴打，什么青城派也好，秦家寨也好，都无例外。
五
最后诸保昆愤怒地出手了。为了师门的荣誉，师父的仇恨，他全力以赴向包不同攻去。
书上说的是，诸保昆叫道：“看招！” 一招 “上天下地”，左手钢锥，右手小锤，同时向包不同攻去。攻得非常严谨，非常郑重，也非常激愤。他也是要用这一攻，挽回自己作为一枚棋子的尊严。
然而包不同只是右脚一勾，就把他勾倒了，然后又一脚踢在他屁股上，把他踢飞了出去。
包不同就这么一勾一踢，诸保昆就飞出了厅门。
就像打小朋友一样，比马保国老师在擂台上还倒的笔挺，根本就没有什么比武放对。
然而诸保昆不认输，又翻身杀回，包不同也不再客气，折断他双臂臂骨，把他的兵器都插回在他自己身上。
末了，看着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的诸保昆，包不同说了一句话：
“慕容公子武功高出我十倍，凭你们那点微末功夫，再练三十年，也不配他砍一刀。”
诸保昆心如死灰的退出了燕子坞，后来他是生是死，青城派会不会追杀他，蓬莱派会不会接收他，未来如何了，我们都不知道，书里再也没出现过这个名字。
他的人生也消失在芸芸众生里。
六
事情发展到这一步，故事已经从惨剧，变成了喜剧，然后又变成了悲剧。
这个喜剧和悲剧的核心，首先就是诸保昆。
这个孩子是不努力吗，不是的。他的卧底生涯其实殊为不易，当初学艺，为了让他不沾上山东口音，蓬莱派的师父教他武功十多年里，竟然没开口讲过一句山东话，全靠用笔书写。
等到了青城派做卧底，一学又是七八年，三十岁以前的人生，他几乎都在苦练武功。
而且他人品还不错，不落井下石，常念师门之好，作为一个没有选择权的棋子，他仍然在尽力坚守自己能坚守的道德，努力去对得起自己应该对得起的人。
然而，就是这样一个不炫富，不偷懒，天赋好，讲义气的好学生，最后在姑苏慕容面前，仍然像小狗一样。
他十几年勤学苦练的武功，一身技能，所谓的青城派高手，忽然都像不值钱的破烂。
同样又悲剧又喜剧的，还有青城派和蓬莱派。
两个门派，互相算计了八十年，都眼馋对方的好东西，想方设法挖对方的独门武功，几十年来明枪暗箭各种伎俩用了不计其数。比如十多年不对徒弟说山东话，这种苦心孤诣，一般人怎么做得出来？
两家人争来争去，无非都是为了练成绝学，取长补短，称霸江湖。
然而跑到姑苏慕容家，几耳光就被打成猪头，人家还撂下一句：你再练三十年，也不配慕容公子砍你们一刀。
戳心的是，这还是一句真话。更更戳心的，慕容复之上还有段誉、还有乔峰，少林寺还有个扫地的，又够他们练多少年的呢？
这一晚之后，他们狼狈离去的时候，不知道会想什么，还会不会继续和蓬莱派的 “争雄”？会不会有点共情了国足的意思，觉得那么多年来，两家人的所谓争霸完全是一场搞笑的幻梦？
诸保昆的故事，在金庸小说里不过一小段，但它是金庸随手写出的一个非常深刻的故事。
在这个故事的身上，你能看到了大多数普通人真实的一生，起点太低，资源太差，虽然也努力，也奋斗，也好好做人，也善良，也尽力周全一切，维护着各种关系，呵护着心灵里的道德之火。
可最终还是不得不活成一个平凡甚至是狼狈的样子。
就好像你看不到的辅导书，学不到的课外知识，听不到的所谓名师讲堂，而这些对于别的条件更好的孩子，只是唾手可得。
你拼了全力想考到 500 分，结果重点学校的 500 分只是起步，这种时候似乎就像包不同的那句话，你再练三十年，也不够慕容公子砍一刀。
一部《天龙八部》，看着段誉，你觉得世上最重要的是潇洒。看到慕容公子，觉得最重要的是心态。
只有读了诸保昆，你才会确信，世上最沉重的两个字，是公平。
没有其它。